龙湘的剑,不像苍松剑客那样追求极致的快,也不如白衣缟少那般飘逸出尘。但她依然很强,她的强大,来自她的坚定——每一次出剑,她都在贯彻她的信念,无论是斩杀恶匪,还是削下鸡腿,从不犹豫,剑由此成为她意志的延伸——她是这样做,也是这样教你的。
你原本对此将信将疑,武之一道,哪有这么多飘渺的东西?只以为是她自己喜爱练剑,不觉寒暑辛苦,又看多了话本,将日夜积累的苦功当作是勇气羁绊之类不知所谓的玩意发挥了作用。
而如今,你握着剑,突然有些理解龙湘的意思了——你不清楚自己在给谁一个公道,但你知道你要这么做,而再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事了——你沉肩扭胯,身体,剑和心都前所未有的轻盈。
其实无论完颜珣来与不来,龙湘都要割袍断义的,但他既然是应自己的约来了,既然是怀着十多年对龙渊的愧疚来了,龙湘便不会杀他——她不要对完颜珣有一丝亏欠,她要堂堂正正地结束这桩恩怨。
本该如此的,她自信所行无愧于心,便是再敬佩这次刺秦的侠士,她也能昂着头阻止他们——阻止他们,再威胁完颜珣放他们离开好了,视情况而定,就是用自己性命换得这些壮士生路也无妨。
但她看着你,却说不出解释的话来。
你的剑快了许多,但她自信能接住。
她接不住的,是你眼里的火。
因为她一路走来,也埋葬过路边倒毙的死者,救起过绝望的生者。葱葱如玉的手,也刨起过土,染上过血,拂上过眼,并非不染尘埃,所以这火才烧得她手里见汗,舌头发干。
或许再想个一天一夜,少女便能知道现下该如何做,能够坦然地举起剑,或是放下。不过现在,她只能茫茫然地站在那,摆出一个破绽百出的架势罢了。
你明白,要说服她,还差一剑。
半掩的殿门被风撞开,风声和雨声一下涌了进来,充满了殿内,盖过弓弩上弦的声音。
完颜珣看着你,忽然转头踉跄逃跑。
唐布衣和你同时动起来,飞侠一跃而起,袖袍里挥出一片铜钱的雨,朝完颜珣身侧洒去,响起一片叮当声,打落羽箭——深处的刀斧手已顾不得隐藏,只是顾忌伤到完颜珣,只有两侧的伏兵敢于发箭。
你随着暗器飞出数丈,掠过龙湘身侧,却又猛一蹬前足,力发于地,身体腾空扭转——你预料龙湘必能在你过去前斩中你——小剑以胸腰为轴,蓄起半圈的力,自下而上斩去,这亦是你对练时取巧的招数,要逼她与你比拼膂力。
龙湘能退,但她不退,只是也用尽气力斩下去,双剑相碰,一声悠长且涩的鸣响,你的小剑仍然在手,天觞剑在空中转了几圈,插在地上,剑身犹自嗡鸣。
她的目光从飞出的剑转回来,脸上没有讶异,只是半分遗憾,九分欣慰的笑。
她的笑,比剑更能动摇你。
若能有半刻时间独处,你想告诉她一路的见闻,理一理她的领口,戴正歪了的发簪,梳一梳乱了的头发,想搂一搂她的腰,在赴死前告诉她你觊觎好大姐的龌龊心思——但你没有,你只是回以微笑,轻轻捏了捏她的手。
然后继续向前。
青毛癞皮鼠扯住了老龙胡须,要掰下他的一角。
21.
雨已停了,云还未散,林间道路泥泞,龙湘拨开路旁枝桠,便有些叶上雨水弹到脸上,惹得她用肩头蹭去。
唐布衣斜躺在马车后,一手垫着头,随手拈过几片路旁树叶,两指一折一弹,叶子就像蝴蝶般翻飞出去,在空中来回打了几个漂亮的圈,落到马儿额前,让马儿惊了惊,打了几个响鼻。
“你没事干就下车,好给马儿歇歇。”龙湘剥去马儿眼前叶子,没好气的说道。
唐布衣没有接话,只是缩起身子,捂住侧腹,咬住牙关,从牙缝里漏出一溜轻嘶声来:“嘶…好疼好疼,好深的伤,好狠的剑…”
虽然伤不深,剑大概也没那么狠,但龙湘还是微微红了脸,闷了半刻才回嘴道:“我刺的也不是很深!再,再说,谁叫你们师兄弟居然事先合谋…”
车架猛地一晃,唐布衣翻身爬起,面露几分顽相,连连摇动手指:“第一,我和师弟没有事先谋划,乃是我们师兄弟的默契!第二,若不是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提醒你,我此时身上窟窿怕是比他还多了…当时你绝对想杀了我吧?龙女侠。”
龙湘微微扬起头争辩道:“最后一下有收剑…我还不是陪你们演了这戏!再说,你捅了我弟,我替他还一剑,不过分吧。”
“我看到了噢,要不是师弟躺下前冲你眨了眨眼,你那剑绝对要冲我心口去了…”唐布衣还待再戏弄她一番,只是看她手移向剑柄,才急急止了声。
龙湘低了头,语气稍稍低落了下去:“你们非得演的这么真…三天了,还没醒。”
“若是连你都瞒不过,更不用说瞒过完颜珣那老狐狸了。”唐布衣挪了挪屁股,往你那里挤了些,苦笑道。
龙湘再不言语,用力将缰绳一扯,马儿吃痛,小跑了起来。
唐布衣又嚷嚷道:“慢些慢些!颠死了师弟事小,颠坏了我屁股可就不美了!”
于是车架又一下慢了,用让唐布衣后悔多嘴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行在道上。
又走了一个时辰,终于到了条山溪边,龙湘将马儿系了,在车旁生起火,煮了些喂马的生黄豆,又从包裹里拿出个竹盒来,取出两块冻得发硬的面饼,就着火堆慢慢烘烤。
其实是有更好的吃食的,完颜珣强塞了许多宝物给龙湘与唐布衣,只是被她或是分给了同行的山贼们,或是直接扔在山野之中。其中不乏金国皇室特供到的美食美酒,大师兄还对此颇有微词。
唐布衣看着龙湘将饼靠得离火太近,一侧烤的焦黑,另一半却一点没软下来的样子,实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,拒绝了她递过来的好似太极两仪的可疑物品,唐布衣宁愿从喂马的锅子里掏了把豆子,与马儿分食起来,斜眼看去,龙湘居然没有生气,只是默默看着手里夹生的面饼。
唐布衣皱起他并不常皱起的眉头,又转头看向被布头盖住的你,伸手进去搭了你的腕子,面色才稍微舒缓了些。
“脉象微涩,大约是旧伤血淤所致,其余并无大碍,我避开了脏器,那一剑涂上的药物既能止血,与血中毒素组合还能让人进入假死状态——如果不是唐门弟子便会真死,三日不见光便能醒转,他吃我二师弟的药多了些,大概要多睡上半日吧。”唐布衣自言自语,既是说给龙湘,也是说与自己安心。
龙湘终于开始啃起那饼来——完全没啃动,只能把另一边也放到火旁去烤,又说道:“…我弟只割了他一只耳朵。”
“你很想他杀了那老贼吗?”唐布衣用力咽下一口豆子。
“我不知道…但弟一定是想的,我和他交了剑就知道,我要杀人时,也那样挥剑。”
“你们这些练剑的是否有点太变态…咳,那老贼虽然满口谎言,但他有件事大概说的没错,我想了想,大概我们一路上所见,确实不是杀了他就能终止的,既然如此,他的人头也就不值几个铜板…还不值我手上几粒豆。”几颗豆子被抛到空中,被嘴接住。
“皇帝的人头,不值几个铜板?”龙湘偏了偏头。
“两颗黄豆,几座城池,一个公道,我们的性命,说不准的,顺便一提,换我来的话,说不定会在他放走山贼后顺手杀了他…然后去试着找到逃出去的百分之一的机会。但师弟不是我,既然给他抢了先,我就饶那老贼一命。”
龙湘眉头皱起,“你是说我弟没你有胆气?”
“我的丑鬼师弟脸有多丑,胆就有多大。”
龙湘一时不知该同意还是反驳,话便被呛在那,只是干瞪着哈哈大笑的唐布衣。
“你们唐门练功还练嘴力的么。”
“是啊,我与师弟日日对练。”
“弟说话比你好听多了!”
唐布衣笑的把豆子都喷了出来。
龙湘鼓着脸转过去,才发现手上的面饼已经成了块完整的炭。沉默了会,索性将面饼丢了,也过来掏了吧豆子:“给我讲讲吧。”
“讲什么?”
“我弟以前的事。”
…
在一片温暖的缱倦里,你无意识地浮沉在黑暗里,不知过了多久,黑暗变透亮,霎时间,布帛的触感,林间泥土的味道,腹侧的束缚和疼痛感一起涌了上来,唐门的还魂丹药力消去,名为赵活的灵魂回到了人间。
只是三日沉睡,懵懂的意识还要些时间整理记忆,“完颜珣死了,所有人,甚至湘姐都会死,所以我得让大师兄把完颜珣救下来…这样他才能活…呃,这小贱人下手还挺狠…啊,湘姐不知道看懂没有,她好像冲师兄去了…”想及此处,你不由得担心起来,不过既然你还活着,现状总不会太差。
“然后呢?”熟悉的活泼声音传来,你一喜,立即睁开眼去找,被布帛盖住,只一时寻不到
“…自那时起,他就时常去逗小师妹开心,给她唱难听的要死的山歌,”另一道熟悉声音,贱兮兮的,令人安心。他两都还活着,这是最好的情况了,药力尚未褪去,你卸了负担,只想再睡一会。
等等,这贱人在说什么?
“这还不止,你也指点过他武功,师弟轻功造诣有大半在他重心控制上,你道他是怎么练出来..嗯?”
你药劲还未过,只得蛄蛹着身体,拼命挪过手,摸住那贱人手腕子,要他速速住嘴。
唐布衣侧过身压住你,忍住笑,又提高了音量道:“他一见到小师妹不开心,就偷偷潜入女弟子房里安慰她,被发现后就被一阵好打,你当他后面如何了?”
“如,如何?”
“他居然就去女弟子房窗外挂着去呜呜呜呜…”
你募地起身,捂住大师兄口鼻,脸上臊的厉害,不顾舌头还在发麻喊道:“湘给,波士这样,窝没有…”喊道一半又发觉好像真是这样,又匆忙改口:“囧记你听窝杰西…”
“弟!”
你不必解释了,锦香宫模范弟子龙湘以猛虎下山之势冲了过来,要替唐门清理门户。你绝望地闭住了眼。
猛虎入怀,一双利爪猛地抱住你,勒得你肋骨发疼。
你吐出胸口浊气,轻轻拍着她后背,止住耳边一阵一阵微微抽泣声。
远处望是青山水,天上云是雨后晴,脚下路是归家路,身边人是心上人。
龙湘松开你,擦去眼角湿润,笑着说:“你还活着!”
你也笑着回答:“我还活着。”
大师兄举手:“我也还活着!”
“你给我去死!”
白衣佳人青衣友,朝与同歌暮同酒。
回家了。